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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27版: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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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涛醒东浙 气激天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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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1月11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写在余任天纪念馆开馆之际
涛醒东浙 气激天庐
□陈汉波
  中国画,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文化价值观往往通过作者的品操、学养、个性、笔墨、境界等元素显现于画面,容量不可谓不大。因而,对一个中国画家,尤其是像余任天这样杰出画家的个案研究,不仅要研究其作为主体的绘画艺术,倘能从纵(与民族的传统文化、浙江地域文脉及余所处的时代背景相联结)横(余之诗、书、画、印、鉴、论的综合考察)两条线索上,作延伸性发掘,或许对于解读余任天本色的、有遗憾的人生轨迹,进而认知其文化品性与艺术底蕴,会有另一番天地。

  品 性

  知人论艺是中国传统文化品鉴的正道。若言为心声,书为心画,必先有人品而后有艺品。这人字,一撇一捺,以手写,容易;以心写,难矣。作为中国传统艺术气格中的人,主旨应是指人的品性——品格、个性、性情。品格往往通过德操、交游、人生态度、精神面貌等方面表现出来。余任天的品格,可用一“厚”字论之。不妨从三方面印证:一是待人厚道。不汲汲于得失,你敬我一尺,我报你一丈。与同时代的潘天寿、沙孟海、陆维钊、诸乐三、程十发诸先生交往,坦荡虚怀,彼此欣赏,不问是非,有古君子之风。与中青年一辈相处,不论职位高低,皆殷殷相待。求画者常以好画与之,或曰“喜欢就看看挂挂,不喜欢可抹桌子。”问艺者多与真渔,倾囊以授。二是功利来袭时,化厚为淡,耐得寂寞。艺术的寂寞是一种境界,非修炼到家者断难以承受。省里领导想见他、刘海粟也约见过他两次、电视台准备为他拍专题,皆一一谢绝。有人说他迂,这迂却换来身外寂寞、内心清静。移之笔下,便生出一派宁静、风雅之气,恰似“天庐”,一“任自然”。(1)余任天讷于言辞,晚年耳重目疾,便自嘲:“讷于言能少交接,耳渐聋而不听传闻是非,眼渐盲便不觉世态炎凉。”又说:“广大红尘,花花世界,名利纷繁、欲壑难填,若不‘瞎’不‘聋’,如何蓄意用心?”(2)这几句话,看似寻常言语,实意味深长。这种“寂寞楼居四十年”的心境,在其绝笔《竹风清送暗香来》的梅竹图中又一次找到归宿——梅傲骨,竹清风,无意苦争春,只有香如故。三是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不冷眼袖手,亟借手中刀笔,弘扬国粹,寄情山河,托物言志,宣传抗日,一伸爱国心迹,此德性中之大者也。1939年,余任天在其任教的诸暨枫桥大东小学内外墙上,绘制过多幅抗日壁画,以鼓舞斗志,观者甚众。又于枫桥镇上,举办生平第一次个人画展,其中的抗战人物画《八百壮士造像》、《出发》颇具感染力。诗则写“骅骝历块汗流血,壮士舍生不为家,咫尺战场悬素壁,时闻冲杀卷风沙”。“极目山川非故国,伤心草木含倭仇。溪山一幅殷勤寄,不是为君作卧游。”(3)印则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光复河山”、“禹甸重光,卿云复旦”(4)等。甚至给四个儿子的取名——余抗、余胜、余建、余成,亦寓“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之意,可证其殷殷爱国情怀。艺虽小道,本无关多少国计民生,在这里,小道之艺已不可以小道计,画家的品格得以升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传统的文脉在余任天笔下贯通、延伸。

  说到余任天的个性,我以为可用一“直”字概之,即性格中多含刚健、硬朗之气。人的个性并非天生,其形成的过程中,大抵受地域的文化传统、地理环境、生产方式及社会风气的影响。传统浙江文化的流变,起作用的是吴越本土文化与北方移民文化两条线索,加之主流的农业生产方式,耕读传家的社会风气的习染,遂使浙人生出山刚水柔两种主流性格:浙西(杭嘉湖一带)多水近吴,人性偏柔;浙东多山宗越,人多偏刚,尤以台州、诸暨两地为甚。若“台州人的硬气”(鲁迅语),前有方孝孺,后有柔石、潘天寿可为代表。潘天寿先生,面如重枣,发似钢针,喜食炒年糕,其性情中多蕴敦厚、刚毅、倔强之气,发而为画,画中自有“一味霸悍”、至大至刚之气溢出。诸暨余任天,出生于山间乡野,故里人禀性直率、豪爽、仗义,又有书画前贤王冕、杨维桢、陈洪绶有率在先,积习成性,便铸成一副刚直、厚朴的架式。性之所至,作诗则“蓬蓬云气出,吃没观音峰,惟余眼前地,一我一株松”;书联则“结交青松枝,砥行碧山石”;凿印则“强其骨”,“宠为下”,并说:“我性格是直的,印章中的字,笔画线条也喜欢直,这是本性难改”(5);写画则以草书入骨涵韵,自有一种磊落不平之气氤氲其间。他认为:“人不可无倔强之性,不然则懦弱谄媚矣,书画上尤须有倔强之气。倔强之气,即创造精神也。”(6)如果说传统浙派山水多的是刚硬与狂放,那末到了余任天那里,于清刚之外,以草书与诗书画印的通会蕴其气韵,所画少了一分板结与直露,平添一分内敛与灵动。

  子曰:“刚毅木讷者,近仁”,而“仁者乐山”。以此喻余任天,不亦可乎?

  艺 概

  浙江中国画,上接明清传统,下承海派余绪。尚文、尚水、尚笔墨,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使然。尚文者,即求诗书画印之通也。以笔者苛见,此通,不仅指会通,高在会通后的专精,即其诗、书、印与诗人、书家、印人之诗、书、印并列,足可等量齐观而略不逊色。以此观照余任天,其诗书画印皆戛戛独造,自成家数,堪称现代浙江中国画家的绝响。

  余任天17岁学作诗,初得故里镇上黄闲云先生指点,从现存两首早期的诗看,应是受李太白影响。及长,眼界渐开,诗喜读老杜大小李,于乡前辈王元章、杨铁崖、陈老莲诗亦多披览,再上溯汉魏,向往陶渊明平白晓畅,恬淡清新的田园境界。他一生勤于吟哦,出句快捷,遗诗二千余首。从现存的《归汉室诗钞》及已刊布的部分诗看,主要有感时、咏物,题画论艺诗三类,以题画诗为多为好。读余诗,没有高古渊深的用典,也没有佶倔聱牙的僻句,为求直白、自然、口语化之诗风,甚至不惜失粘出韵,有悖平仄。余诗诗风清正,了无花前月下晓风杨柳的柔唱,更无强颜作笑,无病呻吟的迂句。无论情、意、理、趣、境,皆诗心、诗志之所出。“诗者,志之所至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7)此古今诗人之同气相求者也。“每于画里寄诗情,雨后看山思更清,随意拈来多好句,偶然写去气浑成。”画就诗成,诗就画成,诗情画意,偶然中有必然。“名山未遂遍游屐,雁荡天台一到之,风物故山最亲切,少年画到白头时。”名山未游是怅然,移写故山风物,“少年画到白头时”是幸然,“一切景语皆情语”是也。“倪王画法至今陈,病目何能创作新,下笔老来生硬甚,却成浙派末流人。”无奈?自谦?了了数句,表达了继承与创新的艺术志趣。“一艺功成岂偶然,人工天分两相连,还须滋养源头水,寂寞楼居四十年。”此诗广为传诵,语意平实,却蕴含哲理,是一生艺术实践的总结,也是对后来者的诚挚告诫。可用“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句喻之。

  余任天以画家名世,却一生浸淫书法。他的字深入于传统,又独具自家面貌。我的浅观,余字以手札、对联、草书见长,尤以草书为其最用心会心处。对于传统的师法,余任天有自己的取舍识见。早岁筑基颜字,于《麻姑仙坛记》临习尤勤,得平正、宽博的架子。抗战客居龙泉,作有计划的临抚,留意于汉魏诸碑。40岁以后,对陈洪绶产生浓厚兴趣,以为陈洪绶的书法在董其昌之上,凡片纸只字影印木刻无不收罗研习。从现存作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不少书法、画跋中,我们看到余任天写的一手陈洪绶体,颇得老莲清挺,古朴风骨。五十以后目疾,始习草书,后眼病加重,正书一路已基本不写,便专意于草书。书法中以草书为最难。余之草书有前半生正书打底,再吸取二王、旭素、黄山谷、祝枝山的营养,并从田径赛、篮球赛、越剧中受启悟。首先追求精熟。因惜纸,每于横长劣宣上一写再写,墨写干了用水写,水干了又用墨写。久之,纸上字迹重叠、墨迹斑斑,其苦心孤诣,岂可与常人道哉。其次崇尚圆转。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用笔圆转则迥环妩媚,贯气畅达。再是向往空白。知白守黑为天下式。余任天对于草书的空白问题深有会心。他认为:“草书大都大小参差,或如担夫争道,揖让左右,或如老少入市,大小不同,其得力传神处,全在空白呼应。”又说:“书法要写得开张。笔势愈开张,则字中空白愈多,空白愈多,则气势愈觉得宏大,方是大家的风度。”(8)上述理念,落实到创作实践中,通过笔线的轻重、徐疾、虚实、浓枯、疏密等,呈现为一字之内、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乃至整幅的空白匠心。观余任天草书,画意书韵,离合跌荡。笔线刚中蕴柔,疾涩老辣,于个性中透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草圣一峰又一峰,至今谁是出群雄,会心不到颠狂处,退笔成山未是工。”这是余的自信,不难见出其草书所达到的高度。

  纵观余任天一生的中国画创作轨迹,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40岁之前为师古期。从少年时代的自学自画,到临习《芥子园画谱》,及进美术学校学素描、色彩,再转而师法费晓楼、陈洪绶、任伯年、王石谷诸家,打下了中国画的造型与笔墨根底。题材上以高士、仕女为多,兼及山水。注重用笔,较写实,有小写意的作派,如《怀素书蕉》、《达摩面壁》、《泽畔行吟》、《诸暨斗岩》等。40至60岁为探索期。正值壮年,精力旺盛。生活趋稳定,又被聘为浙江省国画创作研究室第一位拿工资的专业画家,心情亦佳,创作激情高涨。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我国美术领域受苏联影响,走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主张文艺服务于人民大众,反映新时代,反映现实生活,倡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作为一位有文化自觉与社会责任感的画家,余任天自不甘落后,与同时代的其他画家一起,走出画室,面向生活。多次赴雁荡、天台、富春、四明诸山写生,搜集素材,并创作出大量富有时代气息,又具浙地地域特点的山水画(值得一提的是,此期余任天所作点景人物亦因时而变,或行军、或探矿、或伐木,姿态生动,与主体山水新貌相谐)。其中的新安江水电站、天台山石梁飞瀑、富春江严子陵钓台等题材,一画再画,且多巨帧大作,尤以曾经挂于北京人民大会堂浙江厅的《富春江严陵濑钓台》为代表。时代变了,笔墨不得不变,由师古人到师造化,变在布局高远,注重空白造境;变在不为陈法所囿,南宋马夏、王蒙、程邃、石涛、黄宾虹、潘天寿,皆信手拈来,匠心自用,于渐进中显出个性端倪。60岁以后为风格凸现期。无奈目疾加深,写实山水一路已无能为力,书法也只得由正入草。有幸“文革”十年,本一介布衣,未受大的冲击,手中这支笔得以基本延续。“作画至六十以后,为最后进退关头,往往不能自己掌握,涣然至于澌灭者多矣,不继续丰富想象之故也。”(9)余任天在这最后的进退关头,暗中摸索,矢志创新,经十余年笔耕墨耘,水到渠成,终成一家面目。其风格特点可概而为四:一曰新。可从气格、意境、题材等方面见出。气格新——传承浙派,扬长避短,在继承中求创新,于刚硬中寓含一份婀娜之气。意境新——写毛泽东主席诗意及《青山不老》、《思源图》等,诗情画意,境界高远。题材新——在众多的山水、花鸟题材中,以画西湖为多、为新。数十年相伴西湖,湖上四季变迁,风烟雨雪,景语情语,了然于胸。好写桃红柳绿,山色空朦,水墨氤氲之春景,为西湖山水别开一段生面。二曰笔墨浑成。浑,浑厚、雄浑之谓也。“山川浑厚,草木华滋”(《世说新语》)。“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司空图·诗品》),乃中国山水画审美之大道,为余任天终生所追求。读余氏晚年所作,笔头大,放得开。出入传统,又得云烟供养。注重气势,不违形质。笔墨相依,浑然天成,于不经意中见出经意之境。三曰草书入画。中国画与书法,因所用毛笔、宣纸、水墨等工具材料相同,且皆以笔线为主体表现形式,两者多有共通之处。由行草、草书笔意入画,画面多灵动,写势;由篆隶笔法入画,其画多厚重、而饶有古意。余任天晚年山水,多以草书入画。意在落笔恣肆、痛快,笔势大气开张,于沉着中求流利之气。其笔线、点厾、皴擦所表现的树石、山脉、溪瀑,可用一“写”一“动”二字概之。四是诗书画印的和谐之美。在余任天的山水画中,诗书画印不仅可作为独立的艺术样式来赏读,更具魅力者,四艺已融为一整体。诗入画境,书增灵变,印得古趣,通会之际,有一种和谐之美激荡观者心灵。潘天寿先生曾在《东南日报》上揄扬余任天:“余君于作画之外,复精篆刻,擅书法,工吟咏。经师子渊云,‘艺术不在绝,而在通,不限书画诗三绝,应加金石为四通’。画通于书,通于诗,而金石实为其骨干。君锲而不舍,庶几兼之。”(10)是为的评。

  在余任天的篆刻生涯中,用心最多,也就40岁以后至60岁之前近20年时间。59岁双目近盲,停刻,有“天伤余”之叹。早年曾跟乡间印人钟石帆学过一段时间,后自悟自刻,间亦涉猎汉印、西泠八家,并未深究。40岁前后方转益多师。曾有缘与永康应均先生相识,受其“我字写自己的,图章也刻自己”的启示,刻乡间河滩硬石,已见功夫。39岁刻“归汉室”印,其边款曰:“丙戌十月,余于金石书法,皆以汉为归,因镌是印,示专精也。(11)”决心收束性情,改恣为正,登堂入室,一探汉印真谛。次年又拜识邓散木先生,所刻多通过沪杭两地书信往返,得其指授、批点,印艺精进。此期间,余任天与龙渊印社的关系不可不提。龙渊印社成立于抗战时期的龙泉,由金维坚、余任天、毕茂林等主事,兴盛时,社员逾百人。印社前后存续四年,以印会友,交流印艺,亦借方寸山石,一泄爱国情结。余任天作为常务理事,一方面潜心印事,另一方面,印社一应社务,如《龙渊印社月刊》的组稿、编辑、刻印、发放,多借其一人之力得以完成,作用不言而喻。作为中国第二大印社,又创办了全国首本印学期刊的龙渊印社,其意义已超出了印社本身。

  45岁以后,余任天筑基于汉隶,又化金石碑版、瓦当文字、六朝墓志为我所用,印风为之一变。所作似隶似魏,对古人忌怕的斜笔,不避讳,反刻意经营,是为独诣。布局上,引入山水画、草书的空白观,方寸之内,泼朱惜朱,时见天逼地阔,疏马密风,生意叠出。气格上,多单刀直笔,沉着痛快,一挥而就。余任天曾为潘天寿先生刻过三十余方印章,其中的“知白守黑”、“强其骨”、“一味霸悍”为上述印风的写照,另有“日有熹”、“积健为雄”、“心潮逐浪高”亦为佳制。

  作为金石书画艺术家的余任天,其诗书画印诸方面的造诣已昭然可见,而他于书画鉴定、研究两方面的成就却少人论及,不妨在此简说一二,应是整体认识余任天艺术的有益补充。

  书画家不一定是鉴定家,但于书画鉴定一道亦须略知一二,能专精自然更好。鉴定者,养书画家之眼也。眼不高,连平常之真赝、气格、笔墨、文脉、材质也嗔目不知,何来手高?余任天一生基本以鬻艺为生,有幸近四十年定居杭州,所见、过手的书画碑帖不计其数,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浙江美院、西泠印社购藏的中国书画,多请其张眼。程十发先生说:“经他过目,真伪立辨,很少有失眼和错落的时候。他晚年双目渐近失明,但他鉴别文物字画真伪时,比一般眼目清亮者更精确些。(12)”可谓知者识者之言。节衣缩食,乐于收藏,既为创作、研究提供借鉴,亦可流通大家,聊补生计。现藏上博的八大山人《空谷苍鹰图》、辽博的高其佩指墨《麒麟送子图》、中国美院的闵贞《刘海戏蟾图》、江苏省美术馆的明黄克晦《金陵八景图册》等,皆由余任天让出,约略可见其收藏的眼界。

  书画家不一定是学者,但应视书画创作为一门学问。为毛笔而毛笔,与匠人何异?笔之所使,于技之外,尚有情、文、理、思在,笔下便有生气、境界迥环激荡,艺之高下立现。余任天是一位研究、思考型的画家,虽一生精力多贯注于诗书画印的创作实践,并没有留下多少长篇大论的理论文章,我们所能看到的大多是一些论艺诗、碑版题跋及画论画跋,但蕴真知灼见,多有可圈可点之处。余任天中年时代于乡贤陈洪绶研究、金石碑版考证上花了大量心思。凡陈老莲的相关资料,皆收集剪贴。除临抚、研习陈老莲人物、书法之外,从1948年代开始,余着手编写《陈洪绶年谱》,连续十多年补写、充实新材料不缀,惜后遇“文革”中断未完成。拙见,近现代浙江传承与研究陈洪绶艺术,具卓识会心者,当首推余任天。晚年的余任天,创作上进入成熟期,回首一生从艺轨迹,以为尚有可说道处。遂不顾目疾,亟借放大镜与尺子,将所思所想用毛笔或蘸水笔一页页摸着写在十六开有光纸上,写得不满意的,至多改五六次才放心定稿,可见老先生对这部分艺论的看重。细读余任天论艺文字,多自实践中悟会而来,能切中肯綮。语言质朴平白,了无海阔玄谈,如论画中之笔墨、空白、创新;论书与画的关系;论浙派及对黄宾虹、潘天寿艺术的理解等,令人心折,足资后来者借鉴。

  遗 憾

  遗憾的才是完整的。余任天亦有遗憾。身为同乡后学,亦不必为尊者、贤者讳。诚心之言,不带功利,无损于余先生的光辉。

  遗憾之一:行不出浙,眼界受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中国画家养气的重要途径。行路,观各地山水形貌、风物人情,“收尽奇峰打草稿”,可取异材,亦有视野、识见、人事交结在,更可涵泳自然,兼养浩然正气。齐白石五出五归,傅抱石入川出川,陆俨少历险长江三峡,画风皆为之一变。余任天一生,因迫于生计及晚年目疾所阻,所历山水仅限浙地。“病目嗟何及,名山怅未游。”“雁荡天台一到之。”余也画过泰山、庐山,毕竟只是神游或照片感觉中之物象。浙江山水多清秀、蒙茸,而少高峻、险兀、雄奇之姿。一辈子画风物故山,虽亲切,时亦影响画面容量及丘壑变幻。转而想到读书问题。余任天深谙“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也读书,且具诗书画印的“四通”修养,尚以所处层面论,学力略逊于笔力。若一生生计无虞,且借以目力,进行传统文化经典的大块阅读,其化出的学养定会使余的诗境更蕴藉,画境更旷远。

  遗憾之二:艺术乏人传承。传统艺术的继承发展,借手文字,未尝不可,却少心悟、意会。最忠实的传承是口传手授,通过一代代传人的承接、流变、创新,使文脉得以基本延伸。作为20世纪下半叶浙派山水画的代表性画家,余任天的诗书画印“四通”功夫传承乏人。家属中的第二、三代因种种原因未有传承者,社会上当时与余任天来往的中青年,可称学生者不少,却没有一位真正的入室弟子,探得余任天艺术三昧,不由令人嗟叹。我的假想,倘若当年潘天寿先生真意邀请余任天出任浙江美术学院的教授,那么他的生存状态、艺术影响以及在传道授业上的贡献——我们看到的将是另外一个余任天。

  遗憾之三:缺乏应有的学术地位。一个艺术家学术地位在当代的提升与确立,须借一定的背景依托,通过整理其作品、文献资料并予以出版;举办全面、高规格的作品展览;进行有高度与深度的学术研究来实现。余任天过世已二十多年,艺术影响力仍囿于浙江,北方知者甚少。这有在野的原因,亦与缺少凭依单位,缺少深层次的学术研究有关。黄宾虹、潘天寿研究可依凭中国美院、浙江博物馆等单位及个人,余任天缺少可依托的体制内专业单位,其宣传、研究的力度自然受到影响。这是中国的国情,没有办法。加之文献资料整理滞后,有分量的《余任天作品集》、《余任天研究文集》未见出版,造成社会上部分人对余任天作品的浅层次阅读,甚至产生不以为然的成见,也就不足为奇。

  350年前,余任天的同乡前辈陈洪绶憾言:“老莲五十四岁矣,吾乡并无一人中兴画学,拭目俟之。”洪绶公殁后250年,余任天出,有承先启后,振兴浙派画风之概,可告慰先贤于冥冥中乎?

  “春归花不落,风静月长明。”(13)衷心期望未来的余任天艺术影响出于诸暨,根于浙江,及于中国!

  

  注释:

  (1)天庐为余任天字,余曾用任自然室作斋名。

  (2)《余任天先生纪念文集》,杭州市政协书画院1996年编,第41页。

  (3)本文所引余任天诗,皆见《归汉室诗稿》。

  (4)《龙渊印社月刊》油印,内刊,1946-1947。

  (5)《余任天先生纪念文集》,杭州市政协书画院1996年编,第58页。

  (6)《余任天书画印谈》,西泠印社,1991,第14页。

  (7)《毛诗》大序。

  (8)《余任天书画印谈》,西泠印社,1991,第25页。

  (9)《余任天书画印谈》,西泠印社,1991,第15页。

  (10)《东南日报》1948年3月26日。

  (11)《余任天印集》,西泠印社,1991,第5页。

  (12)《余任天先生纪念文集》,杭州市政协书画院1996年编,第16页。

  (13)清、俞樾,《春在堂随笔》,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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