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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沙孟海先生往事

口述/王伯敏 采访 汪维玲 陈 峰

  1979年12月9日,在西泠印社成立75周年时与沙孟海在一起。

  [编者按] 书画学界流传着这样一段美谈:沙老与我国著名的美术史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王伯敏先生是神交于图书馆的借书卡上的,之后的40年中他们在学术上互相切磋、交流,成为无话不谈的文友。鉴于此,沙孟海研究会(筹)相关人员于日前约访了王伯敏先生。造访的那天,王老精神矍铄,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王老谈起沙老,滔滔不绝,颇为风趣。他们事先拟了一些采访题目,原打算一问一答式的采访,王老因听力不佳,主动提出用“写话”的方式,书面回答这些采访题目。以下便是王老的“写话”,写了不少有关沙老的逸闻趣事。

  

  一、您第一次接触沙孟海先生是在何时何地?因何机缘?

  王伯敏:这件事,你提得很有意思。人与人的相识,确有一点缘分。“缘”是必然性中的偶发事件。我是1952年从温州调到浙江美术学院工作的,那时我住外西湖的朱公祠,与省图书馆相邻,我常常去借书。凡借得图书,在借书人的签名卡上,几乎都有沙孟海签的名,说明沙先生都曾借阅过这些书。几个月过去,情况总是这样,这也说明,在学术研究上,这位沙先生也是偏重这方面的。那时我年轻,产生要与沙先生熟识的念头。省图书馆的馆长张宗祥先生,由于虞开锡的介绍,我认识较早,因此,我就向张老先生询问沙先生情况。张老先生说话幽默,含着烟斗道:“沙先生啊!过去他是政界的文人,但有学问。不像一般的政界文人,他厚道,有古风,做学问,书法篆刻是高手。怎么样?你想见见他。”于是我对张老说,“你老人家摸着我的心思了,我是想与沙先生见见面。”张老对我说:“这还不容易吗!他在文管会,我写张条子,你去拜见拜见。”就这样,我带着张老的介绍信前往文管会。记得是1952年的冬天,他在文管会的一个小办公室里。当我推门进去,吓了一跳,办公桌上一角都是血,一个小青年正给他送一条毛巾来。原来沙先生在订书,一不小心,把小钻头钻到了指头上。我一看,知道这不是拜访的时候,就退了出来。沙先生还是叫那位小青年追了出来,问我找沙先生有什么事,我即把张老的介绍信交给小青年,请他转交沙先生,并说改日再来。想不到过了三四天,我在朱公祠,张宗老请人送信来,说沙先生在图书馆约我前去见面。我喜出望外,立即去图书馆,见到了这位和蕴可亲的长者。他说话,中气十足,音如钟声。谈话的内容,记不起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是在图书馆,与张宗老、沙先生坐在一起,正是三代人。那时(1952年冬)张老70岁,沙先生52岁,我只有29岁,还未到而立之年。这事距今不觉57个年头了。二老已谢世,我亦年入大耄。

  

  二、您与沙老交往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次?

  王伯敏:大概是1959年秋天(年头记不确切了,这件事,发表过文章,一时查不到了),反正是“大跃进”时期,图书馆的善本室在大装修,张宗老也在忙这忙那。就在这段时期的有一天下午,沙先生与张振维及博物馆的顾玲芳来找张宗老,适我也在。张宗老一见面,立即打趣地说:“你们三位同来,莫非有什么机密大事?”张振维回答:“我们想查对一下你曾抄写过的一部书的付梓年月。”张老说:“那好那好,先别忙,大家请到办公室,吃杯茶,聊一聊。”一聊起来,不知怎的,把话锋一转,张振维对张宗老说:“我曾告诉过沙老,这位在座的王伯敏,是我们同辈的学兄,他可有一套本领,能一口气背咏李白、杜甫的诗,背上一二个小时不成问题。”沙先生听了,接着道:“我听说了,倒想问问这位王兄是不是这样?”此时,张宗老含着烟斗,笑着说:“这不容易吗?说到曹操,曹操在场,就请现身说法,让我这老头也听听。”事到这地步,知道张振维要出我“洋相”,我不能不献丑了。我对大家说:“李杜诗,我读了些,小孩子的时候读,记得住,试试看,见笑了。”我先背杜甫《秋兴八首》,又背《野人送朱樱》、《丽人行》、《乐游园歌》、《沙苑行》及《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背至“波涛未足畏,三峡徒雷吼”时,张宗老说:“等一下,我有问,你念‘未足畏’的‘畏’字,还有没有别的本子?”我回答:“似乎一本作‘畏’,一本作‘慰’,别的可说不上。”张宗老一听,笑了,就说:“好了,好了,你倒会跨杜诗的门槛了。杜诗读到这里,来几首李太白的怎么样?”于是我背了李白的《峨嵋山月歌》、《长干行》、《游泰山六首》、《巴陵赠贾舍人》及《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等。因为读得慢,已经过了半个多点钟。还是张宗老给我下台,张老说:“好了,好了,我完全相信这位年轻的王伯敏,一定是一个西湖的老古董。”说得大家都笑开了。后来沙先生说:“我喜欢读杜甫,可是怎么也背不出来。以后要找李、杜的诗,反正王伯敏兄是个字典。”这一次谈话,给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1983年冬,我撰的《李白、杜甫论画诗散记》出版了,我送了一本给沙先生。他对我论述杜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中提到先言“二马”,复言“七马”,并称为“九马图”一段,认为这个“九马”,与历来所称的“八骏”,在含义上不一样,不能混起来谈,还可以分析得更确切些。我体会沙先生所言极是,表示感谢。古人有“一字师”,沙先生既为拙文指点,便是我的老师了。

  

  三、您所珍藏的与沙老的合影有哪些?请您谈谈合影的故事

  王伯敏:与沙先生合影的照片有一些。主要是因西泠印社搞活动,人家给沙老与我照在一起了。1979年12月,西泠印社成立七十五周年,我们在会上拍了照。1988年,西泠印社开大会,《杭州日报》记者写了《西泠精英五人记》专文,要拍些照片配文章。沙先生是精英,我是“滥竽充数”,也算“精英”,于是与沙孟海、陈大羽、朱复戡等五人一起合了影。类似在社中合影的,大概有十多张。比较难得的是1986年11月2日,87岁高龄的沙先生来到我家,临时由家人拍了几张,这就值得特别珍惜了。

  

  四、您所珍藏的沙老书法作品有哪些?请您谈谈得到该作品的故事

  王伯敏:沙老是书法大家,又是我的前辈,我尊重他的书法艺术,没有特意地提出向他老人家要墨宝,但是,由于交往多年,还是得到一些。

  我所获得的沙先生的书法,无非三种类型,即:书法艺术品;题辞题跋;信札。

  一是书法艺术品,那是一幅对子,书毛主席句:“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是沙先生主动送给我的。

  二是题跋与题辞。黄宾师撰有《画学篇》,在他双目有疾时,书写不便,命我代抄若干字,及宾师谢世,这件《画学篇》,就成了师生合书卷。我曾请陈叔通、夏承焘及沙老题跋。沙老很认真,先以圆珠笔起稿,然后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了数百言。至今我作为家传宝物珍藏着。早年沙先生在世时,曾在报刊上发表过。再就是1986年10月28日,沙先生给我题写了“三史罕人王伯敏”七个字,后来报刊的不少评论文章就用这句话作题目。沙先生这七个字,是前辈对后辈的一种鼓励,令人激动。

  三是信札,现在保存的有五封,其中有一封,谈到出土的印章,他还在信中描了几枚印,可惜这些信札,沙先生用的是硬笔书法。有一本硬笔书法期刊,还借去发表了。

  

  五、您所了解的沙老学术研究情况

  王伯敏:沙老在学术研究上,非常慎严。他编写印学史,在选取史料方面,下了许多苦功夫。他认为对文献中的评论,需要重视,但有必要去找那些原印来核实,否则,古人错了,我们也跟着错了。对不少问题,他有自己的看法,并有精辟的见解。有一件小事,就反映出沙老治学慎严的个性。对印章,我喜欢肖形印,我曾写过一本《古肖形印臆释》,初稿刚完成,我曾请教他。他对肖形印这个名称,不持反对态度,但是他自己坚持称它为“图像印”。

  此外,如对书法史上关于“用笔直”,还是“斜执笔”问题,一度他很关心,也曾托我从敦煌莫高窟壁画中找图例。他认为中古时,凡执笔,没有人以笔管垂直来书写的。他还认为,今天日本人有斜执笔的,可能是我国唐人的遗风。他找了唐、宋时期的人物图卷,甚至一些写字陶俑来考察,还研究唐宋人的高案方凳及其他一些座具。总之,不论在这方面的说法怎么样,作为一个学问家,他是认认真真按照他自己所了解的史实来判断的,这便是沙孟老令人敬重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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