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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2版:副刊

午后阳光

清风徐来

  一

  快餐店冷冷清清,几个顾客三三两两随意坐着,像散了场的书场,有些黯然。我在进门处要了一碗面,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店里暖气不足,木质硬椅的座位留不住多少温暖,我用力搓起手。是冬天了,仅仅这两个月,从单衣,渐渐套上毛衣、厚厚的外衣,虽然降温、又升温,可天气毕竟是冷了,就在昨天闭上眼睛的一刹那,今天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又要过年了。

  独坐无聊,握着茶杯,我忽然期盼自己可以是一根松了扣的白丝线,枕着白云,翻飞飘落去一个悄无声息、渺无人迹的后花园,待几番花褪、几番春来,我自清风里羽化成仙,就像现在,透过染满城市尘屑的玻璃窗凝望来来去去的路人走走停停,我取出包里新配的折扇,摩挲的感觉。是陈佩秋先生刚写好的扇页,是我喜欢的字、喜欢的词。朋友前天见到的时候赞叹老先生年纪越大字越好,妍雅的闺秀气淡然出寒梅的清幽了:“秀在骨、清在神!民国的花香散落海上,龙城过后,只剩秋兰室,好好珍藏吧。”朋友说。

  二

  我前两年迷上折扇,跑遍上海出名的文玩小店去长见识,从藏宝楼到云洲,从天山到进贤路,抱定处处虚心、时时好学,前辈们见了格外高兴,沏了茶摆开龙门阵,教你分辨棕竹、佛肚竹、湘妃、梅鹿、乌木、紫光檀……和各种式样,燕尾、鱼尾、和尚头、铜鼓头、挑灯方……“佛肚竹十八罗汉最好;双面合青的小扇骨,刀拉的线条要圆,不能直,这叫‘滚刀青’;紫光檀与乌木相似,色泽与质地却远逊,有扇庄暗将紫光檀冒充了乌木卖,你要切记……”这些细致的嘱咐叮咛,我萦绕在心,低回不尽了。有机会到苏州也一定去西北街碰运气,隔着檀香扇厂棋布着数家扇庄,长柜的多半是檀香扇厂做了几十年扇子的老师傅,退了休凭手艺贴补家用,我徜徉其间,讨各家的镇店之宝来看,有一两件中意的,价合,便买来填充文房。偶尔到王健先生工作室参观他收藏的清朝民国好扇子,我总忍不住拿在手上瞧了又瞧,仿佛于子安刀下的簪花仕女就要随着香篆的缭绕烟雾款步而出了。

  民国时候的传统文人们大多爱扇,古香在握,不忍相离。闹过革命、唱过戏的画家钱化佛是要从每年梨花寒食开始,直用到龙山落帽的。他嗜扇成癖,且花样繁多,扇骨有象牙、湘妃、紫檀、檀香、烫花、波罗漆……扇页有生肖扇、梅花扇、父子扇、兄弟扇、夫妇扇、革命扇……林林总总600多柄,且必备一锦袋,甚为讲究。钱化佛擅画佛,但他画的佛大多闭目垂眉,友人不解问他缘何如此,他答,“我佛慧眼,不要看人间的牛鬼蛇神。”文玩中我喜欢用竹子做成的物品,臂搁、笔筒、香筒、摆件等,但想来最喜欢的还是折扇,最清雅,轻执在手,飘摇拂面,似烹云煮雪,无尚清凉。或许这600多柄竹扇,钱化佛是愿他们扇去这世界所有的牛鬼蛇神,还人们一个清净之地的。赵眠云更了得,所藏折扇数千柄,海内有名的书画家无论润金多少,相距远近,都要设法求来。赵眠云老家原是富户,到他中年家道中落,从上海避寓苏州鬻字鬻画,靠一枝笔糊口。在境遇越发窘困中,他焦急、怅惘、愤懑、悲伤,不得以数千柄折扇在焚去若干后剩下的渐渐变卖,伴着咳嗽、气喘、脚肿,苦苦支撑多年,终于46岁过逝。我近年读民国人物的故事多了,常怀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之叹,这几天读过赵眠云,不禁又伤感起来:数千柄折扇聚聚散散,跟他萧条身后一样,随流水,沉灭风霜里。

  现在书画市场,有太多的缘分让你遇得到几柄好折扇,偏偏看上眼的我这样的学生买不起。今年陆小曼、周炼霞、庞左玉等民国女子书画会成员合作的一柄集锦扇在京由数千元拍到了10多万元,桃丝竹制的格景扇骨竟相若百乐斋头那只清朝松下行旅犀角杯,莫非它的高贵早早注定。收藏家杂志的唐吟方老师当天正在拍卖场内,时见举着的号牌此起彼伏连成了五线谱:“买家们烧红眼了!”他惊叹道。拍卖之后的一个月,我闲游书肆,一位几分熟识、做旧书买卖的生意人知我喜欢闺秀作品,不无得意地谈起这柄扇子,才知原是他将此扇收入囊中,拥得了佳人归,我真妒忌。而我喜欢的俞平伯、沈雁冰、张伯驹、袁克文、溥心畲、谢稚柳、程十发都仍是旧时王谢门前的堂前燕,我自不贪心,入不了如我寻常百姓家的门,我只躲于帘笼一角,窥视前人一颦一笑,足矣。于是有机会请陈佩秋先生写扇面,我格外用心了:去博印堂找赵老师要了特制的洒金扇页,托景秋堂颜兄配了象牙扇骨,最后王星记的李师傅上骨。陈先生为我录了昆曲《玉簪记》“琴挑”一折的“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玉簪记》,写明朝情事,书生潘必正会试落第寄居姑姑的尼姑庵中读书,巧遇道姑陈妙常,姑姑发现两人互生情愫后即遣潘必正赴临安应试,书生与道姑难舍难离,巧得很,秋江一别,书生赠与心上人的恰是身携折扇上的一枚白玉扇坠子,妙常遂赠碧玉鸾钗一枝,以为日后重逢双鸳之证。这么婉转缠绵的一出戏,结局和扇子牵连在了一起,是为扇子多了一个美丽的故事了。

  我是个爱做梦的人,一直做着关于前世和今生的梦。书桌上红木笔筒里插着的几把折扇,每每拿在手中把玩,折扇启合的瞬间,不时清风徐来,透出旧日蕴藉的晨曦和灿烂的晚霞,心底踏实。这清风正是我遍寻的后花园,有齐白石画的小虾,李叔同走过的古道长亭,苏曼殊为调筝人写的情诗,常书鸿敦煌的铁马风铃……他们都化为湘妃扇骨上红红的斑晕,更在我心里化为永恒。

  三

  服务员为我端上了热腾腾的大碗面,一抹冬阳斜斜穿过玻璃射在我身上,也荡漾在碗里,几片薄薄的青菜叶子水润晶莹。我收起折扇,用筷子搅拌起面条,然后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顿时觉得幸福极了、温暖极了。


美术报 副刊 00032 清风徐来 2011-02-26 nw.D1000FFN_20110226_7-00032 2 2011年02月2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