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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8版:设计

徐一夔《织工对》书后

■中国美术学院 连冕

  我乐于使用“书后”这种文体,对古人著述进行一些可能的阐发。在美术批评领域,我曾就宋元间浙江宁海人舒岳祥的《俞宜民诗序》写过讨论“批评的价值判断和取向”的类似专文。如今客居浙省年余,忆起离舒氏故里不甚远的天台县,在元明之际还有位徐始丰,他的《织工对》亦曾多次牵动过我的思绪。

  始丰先生本名一夔,字惟精、大章,是《明集礼》及洪武《杭州府志》(已不传)的核心编撰者。其个人主要诗文集以所号定题为《始丰稿》,《织工对》便是后人从中发现的一篇重要历史文献。

  该文乃徐氏避兵乱,隐于钱塘“相安里”时,对周边10位被富裕者组织起来从事集体织造活动的织工(多为男子)的访问,情形近于现在我们调研一家服装、布料的生产、加工厂。所以自民国期间(1936年)吴晗先生起,历史学界便不断将之引为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关键证据。针对从制度上分析“机户”和社会资本,及其组织规模等等错综复杂的关系,约75年来已有非常多的研究成果,我倒是更愿意回到始丰先生行文的重点——织工们的知足之“乐”与知足而“劳”上,再重读这篇名作。

  徐氏平日所见的织造工作本身也称得上非常辛苦了。低矮的老屋里,四五具杼机前,工人们长时间手足并用,以致疲惫得“苍然无神色”。可就是这样,每夜二鼓时分,他们却仍能精神抖擞地“一唱众和,其声欢然”。

  织工之“乐”是有对象的,总的说来就是“贪”与“知足”这两种“人心”间的相对。直接参与对答的应该是那位文末记下的姚姓者,他通过一番可谓颇晓事理的表述,“开解”了始丰先生的困扰与忧虑:

  姚姓者说,他们的劳动虽低贱,但靠的是过硬而实在的“技艺”来挣钱养家。因为做工细致且受到客户追捧,组织织工的主人便容易将制品售卖,给付的工钱也就可以轻松赚取。操作娴熟了,日子好过了,且由于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心态平和,辛苦劳作时也就不至于唉声连连,那么随口哼哼小曲儿自然成了心手相应的外在表现。至于岁时增进,技艺日臻完美,希望雇佣、延聘者众,收入也就更多了,生活中那点儿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他们另有一些同行,日子宽裕了便开始寻思,织造的手艺既能如此成功,那么从事别的工种或行业不也一样胜任吗?比如为那些显贵当个长随、管事什么的,更多的财帛岂不也轻易到手?于是,这批人真的舍弃所长而投奔达官去了。可五六年过去,仍未见得如何。十几年后,一不注意触怒上峰,遭到驱逐之余,原本精熟的手艺也早已荒疏,自己不能再投入生产,也没人愿意雇请,最终冻死饿死者又不在少数了……

  每阅及此,我都会反复琢磨,这约650年前劳动群众的所见所想,竟与现今社会何其一辙!

  我不是冥顽不化的保守派,自认为也没有多少“小农意识”,所以我不否认社会可以进步,阶层可以流动,手艺人自然不必终身被艰辛的生活绑缚在逼仄的工作台前,当然大可以享受喝令手下甚至是“挥斥方遒”的快慰。但,我们更应讨论的重点又在于,面对现代这样一个被科学和民主精神不断滋养的社群,我们迄今是否仍然被财产的多寡、官阶的高低、名誉地位的某种荒唐的尊与卑等等,这些封建的、资产的恶势力所纠缠?

  手艺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禁锢人的,它易于令人无法产生新的创想,进而只能在“按部就班”的程式中“安于现状”地衰朽。但,我们还应讨论的重点又在于,面对现代这样一个被新观念和新逻辑不断冲撞的社群,我们迄今是否还有什么真正值得骄傲的、能够超越于踏实的“手艺”之外的成就?

  可能有人要问,能上天入水的火箭、潜艇难道不是摆脱了“手艺”,几千亿次运算的超级“电脑”不也是摆脱了“手艺”?但,请不要忘记,制造这些设备的最原始的动力和智慧,在过往、当下以及在将来很长的一段可预见的时间内,仍是源于人和双手。

  那么,“手艺”又是什么?

  它是智慧而纯粹的心,与高洁而灵巧的手的结晶。它代表了人类精神和物质生活中一项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也是无时无刻都存在着的,须臾不可离分的,最根本、最愉悦、最友善也是最高级的实践、改变和创造能力。当然,我们完全可以将之用“设计”这个更时髦的概念来替换。

  尽管如此的“设计”可谓包括万象,但,正如那些知足常乐的“织工”,谦卑而谨慎的“手艺属性”所要真正告诉我们的,是不务虚、不势利、不违心,且不忘本。


美术报 设计 00028 徐一夔《织工对》书后 2011-02-26 nw.D1000FFN_20110226_4-00028 2 2011年02月2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