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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8版:评论

不畏浮云遮望眼 自缘身在最高层

——傅雷与黄宾虹学术交谊断想(二)

  1943年5月至1954年11月,傅雷先生致函黄宾虹101通。半数以上为宾翁画展、画册印刷事,少数商榷古书画印,此外为国内外友朋求画和生活起居问候等。讨论中国画理兼评宾翁作品的约22通。虽然分量不大,但加上《观画答客问》等,内容关系整个中国画学以及中国画今后道路,眼光开阔,意义深远。

  求弊匡正

  傅雷先生的心愿是“为了替中国画开辟新路”,故致宾翁第二函即提出“吾国近世绘画式微之因”,就其大者,约有四端:(一)笔墨传统丧失殆尽。(二)真山真水不知欣赏,造化神奇不知捡拾,画家作画不过堆砌前人之残山剩水,工巧且远不及。(三)学者见闻浅陋,渊源茫然。(四)画理画论暧晦不明,纲纪法度荡然无存。修养一道,目为迂阔,诗、词、书、画、道德、学养,不相关连。要之,艺术一道,“世代无穷,倘无性灵、无修养,既无情操,无个性可言”。4个方面包括了中国画的体制、创造原则、创作道路、中国画的精神以及教学的问题,探本穷源,提纲挈领。这是他一贯倡导的艺术家集品格、修养、技巧于一身,不为“浅薄”得成“大道”的思想。放眼当今画坛,救弊匡正,仍不出这个范围。

  傅雷的论旨,与黄宾虹的画学思想一一相符。黄宾虹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陆续有《论中国艺术之将来》、《精神重于物质说》、《画学升降大旨》、《画法要旨》、《画谈》等一系列文章发表,在给傅雷的回信中又列近欲付印书目,故傅雷第三函,有“大著各书就所示纲目言,已足令人感奋”,“闻台从有秋后南来讯,届时甚盼而领教益,一以倾积愫”之言。这就是上面所说,二人之交谊,因为相互的了解与理解,有坚实的基础。

  笔墨精神——中国画的“天地”

  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个新旧文化交战的年代”,中国艺术往何处去?傅雷回答:“往深处去”——但他又说:“此刻还谈不到往左还是往右。”我以为,10年之后,他已经回答了提出的问题,也就是“深处”的真义:笔墨传统与民族性。依据之一是上面提到的我国近世绘画式微之因第一第三两条:“笔墨传统丧失殆尽”,未能“亲接”“昔贤精神”以及《观画答客问》:“无笔墨,即无画。”二是《致刘抗》函关于“中国画的天地”和“民族性”的简要阐述:

  民族性:中国人的灵魂,中国人的诗意,中国人的审美特征。

  中国画的因素:用笔,用墨,虚实留白,写骨写神——即高度概括性;概括性固然在广义上与近代西洋画有共通之处,实质上仍截然不同,其中牵涉到中西艺术家看事物的观点不同,人生哲学,宇宙观,美学概念的不同。

  这是中国画的艺术体制与艺术精神的恰切概括。所以“往深处去”乃是一条传统发展之路,也正是黄宾虹所践行的——究本寻源,继往开来,新生开拓的路向。

  “往何处去”的问题,说到底只是一问:中国画如何地在世界艺林葆其高度和独立的地位?寻其结果,唯此一答:“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盖“(中国)语言文字不废,国画即万古常新。”(黄宾虹)也就是笔墨实体、笔墨精神。舍此焉有它途!

  那个时代的“新旧交战”,偏在内外(中西)的关系;“多元”的情势下,变成无谓的内部论争(一场“笔墨辩论”以及“现代”、“地域性”、“转型”等概念流行,可见端倪。)迷茫与乱方寸,由外转内,多了一层曲折;增此一层曲折,虽曰无谓,实亦有益于思理:激励我们守住慧根,开放法眼,踏踏实实,实行新的“综合”——中国人善于辩证法,而且最彻底;恢复合心目、通内外、以精神为主的笔墨表现力,吸收西方可吸收的有益因素,达到内外(中西)的“再综合”。“深入”之后的再综合,中国画的天地将益广益大。

  傅雷先生“以沟通中西画论为己责”,比较各国史迹,参合世界艺术潮流,介绍西方艺术,“乃借触类旁通之功为创造中国新艺术之准备”,“替中国国画开辟新路”,“再综合”无疑是他的心愿。1943年10月致宾翁函,已经透露消息:

  ……有以贾岛黄山温泉诗作题之一幅,设色纯用排比,与西欧印象派作法极肖,此诚为国画辟一新境界……鄙见绘画鹄的当不止于撷取古贤精华,更须为后来开路,方能使艺事日新,生命无穷。拙著(按:《中国画论的美学检讨》)第三段所言色彩开拓一节,吾公有极好实验(为贾岛黄山温泉诗一幅所示)。正是创新表现……即或大雅于拙著所言理论上不以为然,实际工作确已昭示此等簇新途径。

  1961年在给友人的信中,更见端倪:“……深望令郎于浸淫希腊罗马以及文艺复兴与近代西方风格之后,将来归国……周游大江南北,遍访废墟遗迹,为中华民族建筑摸出一条路来,建立一个典型。”

  技术与精神,一物二体

  傅雷先生十分重视技术、功力。空有热情、情感,无补于事。在给朋友的信中,力赞黄宾虹广收博取,浸淫唐宗,集各家之精华之大成,构成自己面目,“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重点原有);同时批评历史上四王以后的画家,只有反抗的热情而没有反抗的真本领真功夫,又不满当代某些人“只取粗笔纵横驰骋一陈,自以为突破前人束缚,可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亦可说未尝梦见艺术的真天地。结果却开了一个方便之门,给后世不学无术投机取巧之人借作遮丑的幌子”。

  傅雷一个重要观点是:“艺术乃感情与理智之高度结合,对事物必有敏锐之感觉与反应,方能言鉴赏;若创造,则须看深湛的基本功,独到的表现力。”其倾心于黄宾虹者,这是重要原因之一。

  傅雷认为精神与技术,“一物二体”,培养技巧与磨炼思想,是一切艺术家应做的工作。黄宾虹的作品,画面之不同,结构之多方,乃因情而变,为不得不变之结果。常人专宗一家,故形貌常同。黄氏兼采众长,笔墨已入化境,故家数无穷。又说:“一件艺术品,去掉了技术部分,所剩下的还有什么?”“艺术活动本身是一种技术”、“没有技术、才会没有艺术”,“和谐化,风格化,装饰化,理想化……这些都是技术的同义字,而意义的广狭不尽适合”——“人类凭技术,才能用创造的精神,把淡漠的生命中的一切内容为美”……当我们读到这些,反顾被推为学习榜样的人那些轻视技术、虚张声势的言论,不为之感慨和深思吗?


美术报 评论 00008 不畏浮云遮望眼 自缘身在最高层 2012-03-10 2360069 2 2012年03月1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