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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0版:副刊

文震亨和他的
“相物术”

  我常说,现代人与古代人终归还是一样的——身体机能没有质的转变,就不可能有多重大的“格局”上的差异。譬如当今,大伙儿仍总愿借助表现于外的所谓“品味”,来草率推断某人性情及能力的高低,“以貌取人”自古难刈。可是,一样长期不变的,是人们同是不愿花点儿时间,去认真钻研那些“取人”的“貌”的“演化史”,兼及其内到底有无“科学的凭据”。

  我的意思是,对那些似乎称得上“习见”的“物质文化”的深入探寻,往往被忽视,甚或摒弃。人们似乎更倾向凭着未必高明的“直觉”、愚拙的“自信”,以及癫蠢的“好恶”,便觉着大可看穿一切“虚妄”了……或许因为它们都是多余的“闲物”,纵使能够窥测人心,即便理性如现代人,也难得耐心领略其真正的精义了。但,约400年前的文震亨,却试图将这等实际相当可观的能力,彻底发展为一门值得细玩、省思的“学问”——相较于迷信不堪的“相面术”,这类“相物之术”倒有其高明之处,最起码它让人知道,如何将日子过得像个文明世界的一份子。于是,晚明沈春泽为其《长物志》作《序》时,会说:“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

  可惜,沈氏并不真正理解文启美。如果只是观“韵”、“才”与“情”,全无必要著书立说,邪性搬弄的“麻衣道书”,或者鄙流吟唱的“弹词宝卷”,已足以承担警示险患、鼓动人心、预兆将来的“职责”。当然,文氏对前者,也有他的借鉴与吸收。比如,就人之灵、肉共存论,居所与周遭,是当然的要件——没有甲壳,且未见得能在暗夜或苍穹中自如觅食的我们,其实对于糅杂了混沌“科技观”的,“风水学”所关注的“抽象自然”,至为依赖。于是,该书首卷,就是为了下文,而修葺一爿立命的根基——室庐。如此的由简至繁,亦乃人的智慧生存史,因此也才一步步由“门、阶、窗、栏、壁”的单一,走向“堂、斋、室、寮、阁”的纷乱。继之,也才有了侍弄花木、水石、禽鱼的各色可能。

  所以,必须强调以“大历史”的眼光,来分析“文氏之术”。换言之,就是要将他的撰写,看作为一种系统化的“认识论”呈现。否则,仅仅靠信手拈来,好似眼下低劣“古玩城”里“搞收藏”一般,各拣所需,再肆意扭曲,置入一套畸态的“骗术逻辑”之内,那样的“相物”,终将沦为令人不齿的“淫伎”……难怪,奸贾最倾心的,首推其写下的“书画、几榻、器具”各卷:他们希望藉此斩获,是可悲又可叹的,无“韵”、无“才”、无“情”的“硬通货”。

  不过,必须注意到,文氏逃不脱“利益既得者”的阴影。如此“相物术”的习得,少不了真金白银的铺垫。其族于朱明中后期,社会自由资本腾起之际,通过“艺”与“权”的交换,获得了足可睥睨“小民”的生活经验,故而也才成就了“书画”之下的,“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各卷。

  若论之前的“书画、几榻、器具”,常人尚可获得,至“衣饰”起,能够躲在精致的“人造空间”里,博一时之恬淡、静逸,倒真成了以“有闲阶级”为核心的,又一种至今未变的“社会史”情状:原先,筑“室庐”以躲猛兽,现时,竟用之趋避“小人”与“俗物”。不过,问题的症结,恰在于,并非只有“大老爷们”才配拥有“相物术”。

  与找出“人上人”的“相面术”相反,文氏之“相物”,虽处于传统“目的论”范畴,却还具备了极明晰的先进性:于尽力尊重花木、水石、禽鱼等的本性、原美的前提下,借助人的主观力量,重新对之进行必要的筛选、组合,虽夸张时,往往深陷矫饰的情趣而无以自拔,但,倒还可为那些常年沉浸在“腌臜长物”裹挟中的普罗民众,提供一种更温情的“软环境”支撑力。

  的确,我以为,这类良性的“严选长物”,才是此“相术”的精髓。某种程度上,即等价于现代所说的“设计”。不过,同样的,它们又都是“双刃剑”——“设计”泛滥了,最终只能成为“诡话”;“长物”若不从积极层面,躬亲自省地促成健全人格,那结局,也就只剩“失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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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物术”
2014-12-13 3721039 2 2014年12月13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