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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60版:副刊

我和张中行先生(上)

  是1992年10月13日,我在西安钟楼新华书店意外地遇到一本书,就站在书架前翻开内页,依次先读了一遍目录,又顺着目录的指引读了一段内文,觉得好,讲得深、透、明白,就买了。这之前我正受了终南山楼观台一位对道教经典潜研很深的老师杨隆山的影响,对道教经典很有兴趣,陆陆续续地读了几种,返过来又想何不也寻些佛禅文化的书读读。当时看这本书似乎是一种很好的适合自己的入门书,这就是最初一刹那的印象。这书就是张中行先生的《禅外说禅》,封面设计是有名的张守义先生,题签更是大有名望的启功先生,这就更加美化了《禅外说禅》。但当我回到家仔细地读完全书后,反倒生出书更“内美”的感觉,外部的“修能”还有些不及了。读时感慨很多,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于是边读边归拢,又随手记下当时心里浅明的一些想法,积起来有十多页,零零碎碎,拉拉杂杂,一点没有章法可依。记了就堆起来。

  翻过年,到了1993年5月7日,正是西安的长夏酷热时节,还是在老地方的老架子上,又意外地得到了一本《负暄续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孙秉德责编,因为有《禅外说禅》在先,没有犹豫就买了下来,携回家赶紧读,这一下不得了,境界一下子全变了,是一个完全崭新的境界,为以前从所未见过的书中的境界,又外溢延迁到现实的人生。连续读了两遍,有的篇幅又远不止此数,连着启功先生似乎也受了张先生些影响而带着张先生口吻的序也读了数过,洒脱俏丽、幽邃简赅,才回过神来,知道这书前边另外还有一本《负暄琐话》,又悠然神往起来。我已经多年没有过这种执拗的冲动了,于是产生了念头,一下子按捺不住,就寻出上回的随想,连同这次的拢到一起,也没有想到用的是十行纸而非通常该用的方格稿纸,也不想自己春蚓秋蛇的劣字涂鸦,循着书上的作者小传,脑子一热,装在信封里胡乱就寄出去了。一是随想,里面其实浅陋浮躁得紧;二是倾诉渴慕之情,敬仰之忱,这纯由心起;三是欲求购《负暄琐话》,因为西安到处搜求不到,曾在古文化街一家书店打听时,店主说见过,卖完了,书不厚,薄薄的一本,价也不昂。但这信原也只是逞一时意气,并没多想真能得到回书。但半个月后,突然收到印有“人民教育出版社”主席手迹的牛皮纸信件,碳墨钢笔字,古拙、浑厚、撑倔、劲健,下面还格外注着“张缄”二字。这真是喜出望外,喜从天降。我激动地摸信封,觉得绵绵软软的,有些虚空的感觉,心头却异样地闪过一丝奇异。回到家小心地启开,这一下更是大喜过望,不知高低,原来张先生在谦逊、简洁的回信外,又赐我书法一幅,纸是此间罕见的那种柔软透明的绵皮净宣,笔沉实稳健,字冲和圆融,无丝毫火气躁气,极尽沉寂恬淡,是他潜研了毕生的佛禅的境界格调,远迈于凡俗的书法。书写的是先生自己的一首诗,诗曰:“未许陈王贵,仍怜范叔寒。百年多少事,应作逸诗看。”诗脱自唐高适的《咏史》:“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诗里是自古至今贫士的噩梦通梦,然以旷士之怀嗟伤慨咏之;用典是历史上享有大名的“赠绨袍”故事。诗起首钤椭圆形“说梦楼”朱文印一枚,这是先生的书斋名,先生曾以“说梦楼谈屑”在《文汇报》劈专栏发表文章一组,压角钤方形“张中行”白文印一枚,两枚印都走浑厚、光明正大的汉印一路,与整幅书法造成一种有趣的氛围。我终于倏然想起,是我曾在信中得意忘形时不知深浅高低地流露出求先生赐书的意思,先生果然大度宽怀地满足了我。张先生的小简谓:

  大札收到,知不弃拙作,既愧且感。其实并无若何高妙,只是努力不说门面话耳。拙作《负暄琐话》出版时买不少,皆已为人索去,可致函附片之小书店,或仍有存书。至于《京华奇人录》,我亦不知何处有书。承索涂鸦,昨晚写一幅,寄上博桀。

  文祺。

  张中行拜复

  93.11.25

  《京华奇人录》是北京市政协文史委编辑的一本写旧京奇人异行的书,封面题签出自他的手底,字丰神秀雅,骨健神清,我悠然神往。书是我见了他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书评又剪贴后才知道,遍觅不得,于是投书求索。总之,字我请他写;书,亦望能一读为快。故先生有此解释附言并附一名片。之后,他曾就此书专告当时还在北京市政协文史委的舒乙先生,舒乙又嘱咐了张建玲女士,张建玲女士于是给我写信,告《京华寄人录》尚有存书,于是我寄资去邮购。此书至今犹在家里的书架上。之后好久,直到我由僻处一隅的小城调回西安前,张建玲女士还一直不厌其烦地给我寄每期的文史资料目录。这都是得先生之恩惠。我在信中同时请教作文要窍,他故谓:“只是努力不说门面话耳。”这本是至理名言,但我却迷蒙了好多年。这一下子开启了我的思路,再加之对先生作品的揣摩研读,终于使我翻过了在写作上几年来一直也未能逾越的一道坎子,却又是意外地收获了。这也使我意识到,接近一个年高德劭的学人,不只可打开一扇未知的学术之门,更往往带给人一种难得的意外的启示。我至今每念及兹,就思量着真该叩谢先生。其实到了此时,我自己也一直在心里将自己视为先生的弟子。我又曾求先生照片一帧,先生亦慨然相赐,此时,我遍求《负暄琐话》而不可得,只得又依先生指点,投书哈尔滨求的责编孙秉德先生,蒙孙先生指点,汇款至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读者服务部,至1994年年初,书终于千里迢迢地回来了,原打算每晚于更深人静时读两篇,如此则可读一月,细细品味,然不想没把握住,自己未管好自己,只两夜就读完了,只好从头至尾再读一遍,和着周汝昌先生的美文《骥尾篇》也囫囵地吞下去,感到自己的精神境界与往时又有了不同。自己一人快乐犹嫌不足,又将《琐话》拿给我年已耄耋的老师老书法家杨隆山先生,杨老师看完《叶恭绰》及《刘叔雅》两篇后,不禁开怀地笑了,连说:“写得好!写得好!这么大年纪了,笔还这么灵活,一点没露老气,真不简单!”杨老师当时在他家水云屯村南窗下藤椅上读书的神情,至今犹在眼前,然而他已鹤游西行五年了。

  “戒、定、慧”是佛教三学,鲁迅先生曾在上海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见到弘一法师此字真迹,评价颇高,喜爱非常,以为深解佛法禅理。先生《禅外说禅》亦劈专章讲此佛教三学之真谛,开启愚蒙。我很敬仰鲁迅先生,钦慕前辈风概,又欲向学励知,就于1993年12月19日又求先生为书此三字。先生回信谓:

  上月19日手书早收到,因感冒多日,又忙,昨晚始拿笔。如不合用,再写;字少,不难也。知勤于进德修业,甚欣羡;至于我,事冗而精力不济,只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愧甚,愧甚。匆匆,即颂

  文祺。

  张中行

  94.1.12


美术报 副刊 00060 我和张中行先生(上) 2010-05-08 nw.D1000FFN_20100508_5-00060 2 2010年05月08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