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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4版:评论

案边之姿

□朱以撒

  案头总是狼藉不堪,那些看了一半的书敞开着,那些写了一半的文章也敞开着,连同一堆资料。砚台上墨气氤氲,笔洗里的水已经浑浊,几杆毛笔斜戳在那里,印章东歪西倒。往往最初时候觉得案头宽大,毋须太久,案头上的器物越来越多,眼见着就杂乱起来。我以为可用残局作喻。找一个钟点工来清洁居室,凭借她娴熟的技巧,时间不长,便可以使凌乱的居室丝缕清晰。

  不过,书房除外。

  见到同道整齐铮亮的案头,不由涌出一团诧异,难道他毋须工作吗?一个人是很需要一些洁癖的,这里我主要是指精神上的洁癖。可是真要在案头工作,便利则升为首要。思路有如长流水,那些摊开、摆上的书籍资料,只有待运用结束,才被主人欣然合上,送入书架。当另一条思路展开时,又有另一批书籍、资料被主人急切的手打开。凡是我看到一位书画家零乱的案头,内心还是充满暖意,我看到一个人精神的活跃——一切都被展开着,正在进行时刻。

  这是多么真实的案头状态。

  许多秃笔依然插在古色古香的笔筒里,不忍舍弃。从物的功能来说,功能已尽。物尽其用之后,按理说已是毫无用处了,但是主人往往将其留下。时日长了,笔端落满尘泥,如果是夏日,长脚蜘蛛在秃笔间行走,不久就织出一幅八卦图。这些已经过时的工具,曾经在主人的挥洒中走过一段复杂的湿润之路,现在已无比干燥。初始运用并不顺手,更不遂心,达不到主人对于纸上痕迹的要求。这些从飞禽、走兽身上取下的毛羽,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来到案头,并不轻易驯服地为主人驱使,这使人与物、情调和自然相隔着一道看不到的沟壑。必须像驯服野马那般地具有韧性,同时又不失去细腻。时日稍长,指腕对于万千毛羽的灵性,渐渐有了微妙的感受,如同清风在肌肤上轻轻拂过般的不可言说。循着动作,如同潺湲之水,在形成的河道上,既不溢出,也不壅滞。人与笔从相隔而逐渐转为融合、默契,纸上墨痕除了完形,还有神采、韵致。一把笔终于成了书画家精神的储存器,终日润泽,一旦悬于腕中,就要去驰骋放纵,如鲁收所说:“风声吼烈随手起,龙蛇迸落空壁飞”,要的就是这种迷醉酣畅。常人归功于技巧,却忽略了人性笔性的相互贴近——任何一位驭手,他与驾驭的对象决不是冷冰冰的关系。如果没有自己的案头磨炼,都会觉得隋人智永的矫情——那些用过的烂笔头,还值得设冢掩埋吗?这是一个人与案头之物最生动的故事,我从来没有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

  曾经有过的祭鬼神敬祖宗的虔诚,有过的对饮食的不厌精、不厌细的追逐,使礼器、食器很早就闪动着金碧的光芒,而一张适宜挥洒的书案还不见影迹。以前我读秦汉简书,为其飘逸的弧线而惊异,直到读一幅汉代壁画时,才知道这竟然是在没有书案中写下的。“主记史”和“主簿”近乎席地而坐,主簿左手执简右手执笔,正在书写。竹简那么窄小,笔锋那么柔软,左右手均悬于空中,毫无依托。这是怎样一种心境,一副筋骨。过了几百年,椅子出现了,垂足高坐让人舒适了不少,这时才想到必须匹配书案,文人终于有了一个可供情怀卷舒的平台。人有对安逸的向往,我是很倾向这种表达的。一个人在案头,他的心是安静恬然的,即便起兴,也是逸兴遄飞,摒弃庸常生活中的乱丝,要不,他在案边坐下无意义可以言说。案毋须太大,能摆上文房四宝就好,很简单,又能达传文士复杂的情调。尤其是洁白的宣纸徐徐铺开,东方闲情就浓起来了。坐着,枕腕写些精工的魏晋小楷;或者站着,大笔纵横一些粗犷的明清行草,都好。中国的文士愿意把案前形式作为一种精神消费,或者通俗地说是传统文士的游戏,放手让许多时日在案头消磨过去。

  直到现在仍然痴迷案头用笔的人群里,模样大抵一致。“伏案”,这个字眼太传神了,一定来自有案头工作实践的文士——书写者伏于案头,左手按住稿纸,右手执笔疾书,一个个汉字从指下流泄出来,将一个个空格填满。一个人经常以这样的姿势和案头紧密接触,除了肢体有了习惯性的动作之外,思路的闸门也在案头打开,如泉奔涌,千字万字。经常是这样,一定要到了案边,坐下来,拿起笔,那些朦胧的、混沌的、囫囵一团的想法,慢慢地澄清,有了纹理,内心有一条路展开了,骎骎向前。书案与书案是有区别的,它们来自不同的材料,或雍容堂皇,或古朴厚重;来自不同的手法,或纹路细腻雕琢,或线条粗犷刻画,甚至,就是从千年巨树身上剖开的一片,素淡中携带着木质的芳香。每个人在自己的书案前,表达会更充分一些、自在一些。粗看起来与案的高低有关,又与案上摆设有关,细究还是与感觉有关。只有回到自己的案头,落笔会更可靠一些。

  那么,我在案头写些什么呢?说起来简单之至,就是写一些自己的感受而已,别无其他。这些感受太琐屑了,像是指缝之沙,扑簌簌地难以收拾,但是被我捕捉到以后,也就揽于笔下,并不嫌其些微。现在可以肯定,大的我没兴趣,我在案头上写过最细微的就是尘埃了。那个时候,强烈的阳光从窗外打了进来,光柱里亿万尘埃在舞蹈,当它们脱离光柱时,我的视力就捉不着了。我的结论是人的终结与此相似,也就是一抹青烟。这是坐下写出来的,有时我在书案上铺开一条毛毡,站着抚案,临写古人碑帖。他们的字迹摊在案头,我就有如对至尊的肃穆,这也使我在案前神色不免凝重,是屏息静气的那一种类型。如果有人在案前嬉闹,我就把碑帖合起来——一个人分心地对待古人,不免要跑到岔道上去。冬日已经在下一个季节的催促之下渐渐消失了自己的特征,春日的气味越来越浓,抬头一看,草木枝条在摇摆中的光影,就像乡村台子上上演的皮影。一个书案在窗前放定,也就不会再移易了,在书写中轻松觉察四时之变、世相之变,而人在案前,这种穿越千年的案边之姿,除了坐着伏案,就是站着抚案,估计今后也大抵如此。

  文士是离不开案头的,我们许多飞鸟一般的乐趣,都是从案头拍翅而起。


美术报 评论 00034 案边之姿 2010-08-07 nw.D1000FFN_20100807_2-00034 2 2010年08月07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