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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4版:副刊

梁占峰的“自然”与“不自然”

  那是一个下午 ,在广州美院老校区梁如洁教授的寓所,她拿出两本厚厚的图册摆在我面前。封皮是再普通不过的牛皮纸,无甚特色设计,上书“野岭墨痕——梁占峰白描写生”,分上下两册。

  我只是翻看了几个页数,便被梁占峰先生的笔触彻底震撼了。一帧帧的画面里,山野、溪流、草木、鸟虫尽由线写出,既理法森严,又生动活泼;既曲尽物态,又意味蕴藉。从细微观,点的大小聚散、线的粗细疏密,都恰到好处;从整体看,精微描写与虚实相生相结合,处理得也十分妥帖。这本是一个写生图册,且不是由毛笔写就,多少有一些“速写”的特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作品。但在这近500页的图册中,几乎每一个画面都力求完整,有严整的结构,有浑融的气息,有落款,也有用笔描出的印章,丝毫不见草率与敷衍之意。看得出来,这的确是作者郑重其事的结果,且可能面临着境遇的不便利。

  我接着细细聆听这些作品背后的故事。梁如洁教授讲得不紧不慢,似乎很多事情都化作了云淡风轻,而我内心逐渐被不可名状的情绪填充。

  梁占峰先生祖籍肇庆,凭着勤恳的笔头与灵动的悟性,多次入选各大美展,尤其是1956年的全国美展让他声名鹊起。而10年之后,在大突变时代中,梁占峰一家的命运如漂浮的小舟,被裹挟进最黯淡的时日,其艺术理想在滚热的社会运动中遭受无情的蹂躏,就连生命也成了草芥。

  1969年,梁如洁被发配到粤西一个县插队做知青,而不久父亲梁占峰则被流放到粤东北五华山区,一待便是10年。1975年,在她刚从广州美院毕业半年之后,梁如洁再也按捺不住对父亲的惦念,用自己一毛一分积攒起来的工资,去看望父亲。

  五华县是当时梅州最边远最穷困的山区,梁如洁从广州乘车到县城足足花了两天时间,从公社到父亲所在的大队坐了4个小时的自行车,到生产队后,又在小孩的指引下走了4个小时的山路,才到了父亲的住处。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荒无人烟,在浓重的夕雾中,梁如洁看到了前面有三间寮棚,一大两小,由木头、树皮与泥砖搭建起来。寮棚前的平台上,一个农夫在修理农具,他身穿一件破烂的文化衫,脚踏解放鞋。这让梁如洁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父亲!父亲抬起头来,面容清癯黝黑,眼泪纵横起来。或许,在他心里,也不会想到在分别7年之后,自己的女儿会来看他,人生还会有父女重逢之日。

  父亲长年一个人在山上要放几头牛,还要看护山林,种植树木;平常吃的主要是地瓜,自己也会种些青菜,改善伙食的美味则是老鼠干肉……梁如洁流着眼泪,听父亲讲着荒凉山上的日常。入夜了,昏黄的油灯下,她看到父亲转过身去,在那件破旧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说都是他白天偷偷画的写生。梁如洁打开皱巴巴的封皮,一页页地翻下去,眼泪再次滴落下来。本子里,有潺潺的泉水、湍湍奔流,有怪石嶙峋、苍松迎风,有山花幽处、鸟鸣高枝……在工工整整的线条中,她触摸到父亲坚毅的信念与不屈的灵魂。她一直担心父亲的安危,却最终被父亲的执着所深深打动。

  来看父亲的第一夜,梁如洁几近失眠。

  第二天,秋风送爽,像一只慈母的手抚慰着山里的每一块野荒与痛伤。梁如洁随着父亲的带领,走了一遍他所说的写生取材“胜地”。这里是放牛的必经之道,也是牛常吃草的坡地。听父亲说,他曾因画画过于入迷,导致一头牛跑丢了,为此担惊受怕了一周。幸好,从梁占峰眼皮下跑丢的这头牛最终又走回来了。平时,都是他一个人躲在荆丛中画画,一旦发现有人过来,就赶紧藏起来。让梁占峰高兴不已的是,还没有人发现他在“不务正业”。

  翻过一山又一山,走过一峰又一峰,这里的一草一木,梁占峰都了如指掌。“这是广东与江西的交界处。”父亲手指处,山岭层层叠叠,排列在深密的雾霭中。梁如洁往脚下看,深不见底。她倒吸几口冷气,闭目凝神,再次睁开眼睛,似乎看遍了这辽阔的寥落的山野,望尽了父亲在这样的山野度过的3450日的时光。

  在回去的路上,梁如洁回想起父亲的小本子上一帧帧的画面,生动、明快且又不失傲然,丝毫不见怨愤与颓丧,有的只是专注与安宁。她突然明悟到,父亲的魂灵已与他所生活的天地合二为一,大自然的博大、静穆、清奇与纯粹,始终在滋润着他的心田、供养着他对艺术的执着。由此,他在敬畏父亲之外,又多了几分欣慰。

  父亲回到广州后,有一次,梁如洁请教他刻一枚怎样的闲章好,他脱口而出“大道自然”,并进而补充道:“知‘道’者,盖默默焉。”梁如洁一时有很多话要说,却又突然语塞,只是用温润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两鬓霜白的父亲。2013年,梁如洁的艺术展亮相中国美术馆,展览主题便是“大道自然”。我想,她应该参悟到父亲在五华山区十年里创作的堂奥。而所谓“大道自然”、所谓“澄怀观道”,不是云淡风轻的哲言,不是理论著述中的枯涩范畴,而是浸泡过生命的血和泪的诚恳絮语,正如梁占峰先生自己在《野岭墨痕》自述的那样:“纵使诛心之律再严,人总是有所爱和有所表达的……我就在那人迹罕至的野岭上,度过别有天地的3450日,亨用着自然的天趣……”

  在荒诞的岁月里,许许多多的梁占峰们被无情地抛向大自然,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起初,他们或许只是期望靠“偷偷的创作”熬过“自然”带来的艰难。但最终,他们在大自然孜孜寻求安慰与能量,继续以雄强的气魄看遍万物生长,看透一切勃勃生机背后的精神与道,并敢于冒着杀身之祸,将绵延无尽的思绪付诸纸上。“自然”成了他们命运转换的关键,成为了他们关照物象的视角与方式,更成就了他们创作的高贵品格。

  我想,这正是社会与人生的吊诡,正是艺术的“不自然”与最彻底的“自然”。所幸的是,我们能借助梁占峰先生厚厚一沓写生稿,来考证一代知识分子与自然的关系。


美术报 副刊 00024 梁占峰的“自然”与“不自然” 2015-07-25 美术报2015-07-2500010 2 2015年07月25日 星期六